◎馬海霞

我們這里給長輩拜年，有“磕頭”的習(xí)俗，而且磕頭要實打?qū)嵉仉p膝跪地，腦門和地面親密接觸到才算完。我們家族大，大年初一同族長輩挨家串門拜年，一圈下來，膝蓋都磕疼了，手上、褲子上全是土。

有些人家院子小，一下進去一伙兒拜年的，屋子里跪不開，天井里，大門口，甚至大門外都跪倒了一片。大家拜年時，都愿意往最后面躲。因為排前排的，在長輩眼皮底下，磕頭不能敷衍，一點兒不能偷懶。而在大部隊后面的，磕頭相對隨意多了，有人墻擋著，雙膝著地，頭一低，意思一下即可。

通常小孩子被大人強行推搡到拜年隊伍最前排，越年齡長者越往后站。磕頭拜年的習(xí)俗多數(shù)人反感，但長輩們不說去除，晚輩們也只好獻上自己膝蓋了。

那年，堂兄娶了個城里姑娘做媳婦，堂嫂早就聽說我們這里有拜年磕頭的習(xí)俗，早早給堂兄打了預(yù)防針，拜年可以，磕頭不行，遺風(fēng)陋俗，她不會奉陪。

堂兄左右為難，既不敢得罪長輩又不敢得罪媳婦，只好想出兩全之策，春節(jié)時讓堂嫂躲在家中裝病，對外說年前打掃衛(wèi)生扭到腳了。還特意在堂嫂左鞋子里墊了一塊泡沫板兒，這樣不用裝，走路雙腿也不一般齊，一瘸一拐的，打眼瞧就是扭傷腳的節(jié)奏。

后來，我爺爺發(fā)話了，拜年不需要磕頭。家族很多人紛紛贊同，但唯獨大爺爺固執(zhí)，說祖宗留下的習(xí)俗不能破，再說磕頭一年才磕一次，有何難的。

大爺爺家的三叔在外地工作，一年回來一次，三叔每年拜年都躲隊伍最后面，每次磕頭他只“屈膝”一下，從未真正跪過。二爺爺家的五嬸口直心快，看不慣三叔拜年的“虛招”，當(dāng)著大爺爺面戲謔他，大城市來的就是不一樣，穿的衣服布料都不沾土。沒想到三叔早有準備，從兜里掏出一塊手絹，指著上面的土說，我磕頭時跪在手絹上，自然褲子上沒有土。原來，三叔提前將手絹在土里打幾個滾兒，制造出一種弄臟的假象。“道具”如此逼真，五嬸也拿他沒辦法。

有一年，大部隊來我家給爺爺拜年，奶奶聽到狗咬，迎出了屋門，大家見狀，邊說“過年好”邊呼啦跪倒磕頭。三叔還是故伎重演，又屈了幾下膝。恰好爺爺從大門口外的茅房出來，看到了這一幕，從后面拍了三叔肩膀一下，問，手絹忘拿了，不敢跪了？

三叔當(dāng)場臊了個大紅臉。這事兒傳到大爺爺耳朵里，他狠狠批了三叔一頓：有誠意就跪，沒誠意不跪便是，鬧這些吆喝著糊弄誰呢？

大爺爺這樣一說，三叔以后干脆不跪了。自家兒子破壞了習(xí)俗，大爺爺也無話可說。自此，過年我們再也不用下跪磕頭了。村里各個姓氏也紛紛響應(yīng)，徹底去除了磕頭拜年的習(xí)俗。其實，大家都不愿這樣，但誰也不敢做領(lǐng)頭羊，先向舊習(xí)俗說“不”罷了。

前年春節(jié)，村里李四爺在臺灣的侄女回來探親，李二爺二十歲那年去了臺灣，兩岸開放探親政策后，老人家去突然中風(fēng)，癱瘓在床，兩年后去世。多年后，兩個女兒替父完成遺愿，返鄉(xiāng)探親。春節(jié)那天，李二爺兩位女兒，對家中長輩行起了舊俗，磕頭拜年。眾人忙拉起，說，這是舊俗，現(xiàn)在大家都不行如此大禮了。

李二爺兩個女兒堅持給長輩挨個磕頭，她們說，父親在世時，每到春節(jié)便向她們說起家鄉(xiāng)習(xí)俗，做夢都想回到家鄉(xiāng)，給長輩磕上幾個頭，問聲好。

兩個女兒這一跪，瞬間拉近了親人間的距離，那種因時間和距離隔斷的親情又升騰起來。鄉(xiāng)俗，是揮之不去的鄉(xiāng)愁，也是通向故鄉(xiāng)的心靈捷徑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