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嘎子

      早晨涌來的雪風(fēng)吞沒了爐膛內(nèi)閃著零星火苗的灰燼，吞沒了紛亂雜沓的人畜足印，也吞沒了一堆堆新鮮的牛羊糞。雪越積越厚，埋葬了胡亂扔下的牛羊死尸，吹著尖厲刺耳的噓哨，旋著旋著，朝原野深處滾去……

      部落擁擠在格里弄神山埡口下，沿著一條牛蹄踩出來的小道緩緩行進(jìn)。為躲避迎面襲來的寒風(fēng)，人們都把臉藏在皮袍內(nèi)，只露兩只明亮的眼睛，不屈地看著前方。不時(shí)有凍死餓死的羊尸扔下，沒人再去管它們。人們的心愿只有一個(gè)，翻過雪山埡口去。

      維色拉著頭壯牛在部落前面踩道。他裸露著讓雪風(fēng)刮紅的臉膛，沒載戴皮帽，任由狂風(fēng)揉搓亂草似的頭發(fā)。眉毛上睫毛上沾滿了雪粉，雙目很堅(jiān)毅地看著前方。只是回頭瞅著部落里那些在風(fēng)雪里掙扎的瘦弱的牲畜時(shí)，眼內(nèi)才透出一絲憂郁。人們發(fā)現(xiàn)，維色做上頭人后，他的幼稚的臉膛也成熟了，有了好些雪風(fēng)雕刻后的皺紋。

     “喂，有掉隊(duì)的沒有？”他問。

     “有，頭人。索南卡和夏巴拉姆還在半山腰上爬著走呢！”有人回答。

       風(fēng)很吵，話傳到耳旁只剩一片嗡啊嗡的聲音。維色急得大吼大叫：

     “喂，說大聲點(diǎn)！”

     “什么？頭人是叫停下來等他們吧！”那人也沒聽清，隨口說道。

       維色還想說些什么，一股強(qiáng)風(fēng)堵住了他的嘴。他只好埋頭在這股強(qiáng)勁的風(fēng)中掙扎。

       又一股強(qiáng)風(fēng)從山埡口橫掃下來，卷著雪沫朝山下滾去……

       索南卡躲在雪墻后，風(fēng)歇下來時(shí)他才縮著脖子伸出半張臉來，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嘴里嘮嘮叨叨地咒罵著。他眨眨粘滿雪粉的細(xì)瞇眼，從雪堆里站起來。四周全是迷迷茫茫的白色，看不見部落的一絲蹤影了。他又咒罵了一句什么，從雪堆后拖出一只僵硬的羊來，伸出手背靠靠羊的鼻孔，冷如冰塊的羊鼻孔已感覺不到一絲氣息了。他眼眶內(nèi)一熱，心里又堵上了酸澀的東西。他嘆息著說：

    “死瘟，我冒著死在雪坑里掏挖你時(shí)，你不死，還那樣可憐地一聲又一聲地喊我。唉唉，掏你出來了，你卻死硬了。你怎么這樣跟我搗蛋呀！死瘟，害得我這么命苦。”

       他搖晃著頭，踩著厚厚的雪朝前走去。

      索南卡撫著前胸，哈地笑了，拍了拍，笑還停在臉上。里面有東西動(dòng)了動(dòng)，尖硬的蹄子蹭得肚皮癢癢的。望著無邊無際的白色，他眼角又凝上了一滴濁淚。他傷心地拍拍懷里的圓腦袋，說：

    “小畜牲呀，你生不逢時(shí)！”

      小畜牲又蹭了一下，有力的蹄子蹭痛了他的肚皮，他歪著嘴笑起來。

      他突然想唱支歌，是關(guān)于一只失群的羊羔的歌。

      他記得，那歌唱起來憂傷極了，會(huì)把鐵石的心也唱得柔軟。可是，他怎么也記不起歌詞了。他痛恨自已的腦瓜笨，用拳頭敲了敲，又哈哈笑起來。哈，真的很狗屎，沒有歌詞就不能自己編嗎？我要編一個(gè)好聽的歌詞，讓全阿洼部落都唱我索南卡編的歌。

      雪風(fēng)……

      雪風(fēng)……

      他怎么也編不下去了，又沮喪地捶著腦瓜。他一聲不響地踩著沒入膝蓋的雪，艱難地進(jìn)前走去。

      格里弄大雪山立在他前面，像一個(gè)高大冷傲的巨人，山口刮下團(tuán)團(tuán)冷凜的雪風(fēng)，就是那巨人鼻孔里哈出的寒氣吧。巨人就那樣冷傲地俯視腳底下蟲子一樣緲小可憐的生靈們，使索南卡卑微得不敢抬頭仰視了。

     “索南卡！”

      他聽見有人在叫自己，抬頭看看四周，仍舊是迷迷茫茫的雪網(wǎng)，風(fēng)哧地在地上鏟起一片片雪霧。

    “是索南卡吧！”

      是有人在叫，在風(fēng)的呼嘯聲里，叫喊聲很弱很悲苦。

    “誰呀？”

      風(fēng)聲嗡啊嗡，灰暗的夜色在山石的夾縫里緩緩地升騰。索南卡揉揉自已的耳朵，搖搖頭說：“怕是遇上鬼了吧。鬼喲，我索南卡一無錢二無酒，身上只剩一把干硬的骨頭。你要找就去找那些肉多肥胖的人吧！”

      面前的雪堆抖動(dòng)起來，雪粉紛紛散開，露出一個(gè)半臥地上的人。索南卡捂住臉，腿一軟癱倒在地上，又翻了個(gè)身，強(qiáng)撐起僵硬的脖子看著雪地上的那個(gè)人。

     “索南卡，我是夏巴拉姆呀！”

      索南卡不敢看了，抱緊頭蹲在地上。他不能抬頭，他聽過那個(gè)鬼故事。山野中的鬼怪常常學(xué)說你熟悉的人的話，如果你抬頭看了，靈魂就會(huì)被鬼怪抓走。他捂住耳朵，寧愿聽地上的風(fēng)雪滾來滾去的嗡嗡聲，也不愿聽那個(gè)熟悉的人聲。

    “索南卡，你怎么啦。你看看我吧，我真的是夏巴拉姆呀！”

     一只冰冷的手抓在他的手腕上，寒冷刺進(jìn)了心窩里，他渾身都抖顫起來。他縮縮脖子，又怯怯地壯著膽睜開眼睛。是一只凍得不成形的手，指頭青紫裂著血口。索南卡抓緊那只手，他啥也不怕了，這是人的手不是鬼怪的手。鬼怪都流綠色的血。他抓緊這只手，像抓緊一只凍僵了的小鳥。(未完待續(xù))